我攒过的三笔钱

我攒过的三笔钱

有三笔钱对我来说比较特别,一方面是它们的来源不太常规,另一方面是它们都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我后来的生活,所以想对它们做些记录,趁我还记得其中的数字。

倒卖手机

第一笔钱是卖手机攒来的。
跟很多男生一样,我也爱好玩数码产品,学生时代囊中羞涩,所以多是倒腾些二手货,又因为手头现金流并不充裕,所以通常体验几天后就会卖掉,好腾出钱来再买别的。PDA、耳机、手机、各样播放器、线材什么都玩。那时还没有闲鱼这样成熟的二级市场,我都是去合肥论坛的跳蚤市场版块淘货,或是去其他的几个人气比较高的垂直社区的二手板块闲逛捡漏,诸如 iMP3,耳机大家坛,吹友吧,HiPDA 之类的。
在正式说倒卖手机之前,需要先介绍一个人。此人姓熊,人如其姓,身材高大,寸头微胖,面相憨厚,就叫他大熊哥吧。大熊哥是 80 年生人,比我大十多岁,本职是在合肥百脑汇里开了个档口修电脑,还开了一个淘宝店,卖些打印耗材U盘杂牌耳机之类的物什,闲暇时候跟我一样喜欢逛合肥论坛的跳蚤市场板块,折腾一些杂七杂八的数码产品。我们是在合肥论坛交易一部 iPod Touch 时认识的,一来二去熟络之后,我没事儿的时候会去他店里看看又淘了什么新奇玩具借来玩两天,作为回报,我有时也会在店里帮做一些“维修“的活儿——其实就是帮客户 ghost 恢复一下 Windows,或是进 PE 紧急导出一下数据什么的。大熊哥算是我在读本科期间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社会上的朋友“。
2010 年惠普天价收购 Palm 之后业界一直都期待这能让老 Palm 系列浴火重生,结果没想到在发布了一系列 WebOS 设备没多久,惠普突然宣布砍掉手机业务,所有的库存清仓大甩卖。
在 Twitter 和饭否上反复确认这个消息之后,连夜决定海运一批货回来卖。当时在 Pre3,Veer 和 TouchPad 三个品类中选择了最便宜的 HP Veer。之所以是 Veer,是因为虽然 WebOS 设备自始至终就没有进入过大陆手机市场,也缺乏许多主流应用,但对于当时许多数码玩家们来说,入手一部便宜的“数码玩具”来体验新鲜的操作系统则是一个自然的需求,所以我认为单价越低的就会越好卖。当时为了进一步印证这个逻辑,我立即爬下床打开电脑上淘宝搜索并统计了一些头部水货店铺 Veer,Pre3 和 TouchPad 三款设备的销量,再乘上各自的单价算了一下各自的营业额,最后也验证了 Veer 的确是最适合卖的。
规划好之后就赶紧联系了一个平日玩得比较熟的已经在美国读博的师兄帮我连夜下单,一口气买了 43 部 Veer。我当时既没有 Paypal 也没有全币种信用卡,我只能很尴尬地全部用人民币打到师兄在国内的卡上完成交易。
这一笔本金投入是一万三千多,也是我当时在大学期间的所有大大小小奖学金和比赛奖金的全部积蓄。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感觉有些惊诧,这么大一笔钱我好像当时完全没有犹豫,我甚至不记得有过什么心理活动。我没有做任何风险控制,更别提我连饭钱都忘了预留——转完账之后卡里只有 67 块钱,需要用它们熬完当月剩下的一个多星期才能拿到下个月生活费。
这一箱手机漂洋过海到合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我除了拿了几部给了身边几个提前向我”预定“的朋友外,剩下的全部帮忙托大熊哥在他的淘宝店卖掉了。惠普在官网清仓 Veer 的价格是 49.9 美金,我在淘宝店卖出的价格是 600 到 700 不等——水货数码产品几乎每天价格都在变,我会每天早上去淘宝搜搜别人的售价,然后订一个比别人略低的价格方便卖出。除去各样运费和一些折损,这一笔生意最后盈利九千多。
这笔钱加上原来的本金让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富裕了不少,我用它们购买了人生的第一台数码单反——一个二手的白色 Pentax k-x 18-55 的狗头套机,剩下的钱一部分变成了去美国读书时的去程机票,另一部分用做了刚到美国时的房租和各样生活开销。

当枪手

第二笔钱不太光彩,是来自当枪手。
2017 年那会儿跟几个平时有接外包习惯的同事玩得比较熟,彼时恰逢国内有不少二三四线传统行业小店铺的转型需求,对小程序和微信公众号开发需求很大。那些同事接的私活儿基本都是这些,有的只管后端,有的需要顺带套点前端模板,一单万把几千块,几天一两周基本就可以做完。
我眼馋过一段时间,中间也有好几位同事主动邀请我加入,不过思考后还是谢绝了。不是因为我不想赚外快,只是觉得一方面好像有些乱点技能树;二来是那些工具我也的确不擅长,怕上手太慢拖人家进度。不过这事儿倒是提醒了我——应该去寻找一些更适合自己的机会。
突然某天有一个同行朋友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当枪手帮她的朋友做硕士毕设。因为彼此是同行,所以知晓我实力过关,又了解我平日不加班,所以认为我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犹豫了几天,一方面觉得有点儿灰色,不太光彩,另一方面是我无法预估时间开销。毕竟私活还是要给本职工作让路,清闲时自然好说,碰到手忙脚乱时很可能会顾此失彼。不过好在论文的大体方向是我熟悉的 tabular data 和 NLP,以及可见范围内我还可以学到一些新东西,所以犹豫几天后我还是接了下来。
工作内容需要包含开题大小论文,数据集,模型设计,差不多全包,以及还有一些基础知识辅导来保证答辩通过。总共为期半年,周末和工作日晚上抽点时间做,有时候会和工作时间有冲突,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所以都提前留足了缓冲时间。
这一单收入三万,除了原来就在开题报告里面的 NLP 那部分外,还捋了差不多七八十篇多模态识别这种不太熟悉领域的论文,我的 Zotero Library 里的论文从没这样快速增长过,副产品收获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期间也得到了当时的一位同事在接私活方面的大力帮助,包括怎么签合同,怎么收预付款和尾款,怎么定交付等等。
当时刚做完这单就在一次团建和同事们酒过三巡后聊起这茬,有个同事听得双目放光,大喜过望,表示她有个学弟正发愁,于是就这么又成一单。在答辩通过之后,这个小老弟特意从哈尔滨跑来北京请我吃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说能找到有责任心,有成功案例,能面对面交流的枪手无疑雪中送炭,是淘宝代写店家给不了的体验。一时间弄得我脸上红一真白一阵——毕竟再怎么美言褒赞这也是作弊。
这两单的反馈给我后面的工作开展带来了许多帮助,例如我发现很多客户其实是需要情绪价值的,得多抽时间去和客户沟通,让他相信肯定能通过,减少对毕业的过分焦虑;再比如由于种种原因,很多客户其实数学和编程基础非常差,我需要把心理阈值放低,多给些时间和耐心。
就这么口口相传,便有了后面的第三单第四单。每单也都是三五万不等,富裕家庭给的多点,普通家庭给的少点,我也不太计较。这些硕士阶段的论文全都是跨领域的应用,林林总总做过图片超分辨率重建,视频检索,多目视觉,姿态手势估计,多模态,少数民族语言理解,知识图谱等等,都是找一个新的领域尝试现成的(或者稍作改进的)SOTA 方法。在我 Survey 型论文读得越来越多,对各个领域了解越来越深后,边际成本也在降低,能复用的方法和代码片段也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一起同时做三单,甚至花的精力比接第一单的时候还要少。
当枪手这茬在我离开北京后就没有再继续了,一来是包办毕设不同于传统的代考,免不了要在本地教学,保证金主们所有东西都明白,答辩也能通过;二来是苏州的高校数量催生不了这样的需求;最后当然也是人脉资源的确是断了。
这些生意的时间跨度较长,准确的数字不太好统计,粗算差不多有四十万。
这些钱加上之前的工资储蓄让我的银行卡里有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在”应该给它们找一个更有价值的归宿,而不是放在银行吃利息“的动机下,我做起了主动投资。在开通了香港账户之后,当年的五万美金额度全部被我用来购买了苹果、英伟达和礼来的股票。

当保安

第三笔钱很少,但严格意义上却算是我的第一份工资。
高考结束后没多久我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索爱 W850i。这部手机本身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精致的滑盖,不错的屏幕素质,在 Walkman 的加持下也能当一个挺不错的 mp3。但是当我带着它参加同学聚会,在包厢里看到大家凑在一起观摩某同学的诺基亚 N95 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手机也可以成为”身份的象征“,作祟的攀比心让我也想一个换更贵的手机,好在下一次聚会的时候也能成为大家的“焦点”。
从高考结束到大学入学差不多有两个半月,起初一两周,我每天都和同样闲下来的几个高中同学在街上瞎逛,突然有一天有个同学说下周他要去本地一家很大的网吧做网管,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当街溜子了。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方面觉得他那点儿改 Windows 注册表的雕虫小技都是我教的,结果他怎么倒先当上网管了——在当时我们心中在大网吧当网管是一个美差,有空调吹、有免费的电脑玩、还有宽大舒适的皮沙发坐,另一方面也是那部 N95 带给我的刺激尚未褪去,我还在惦记着怎么赚钱买更贵的手机。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自行车把城里几乎所有的网吧都问了一遍,要么大网吧不缺网管,要么黑网吧不付工资只提供免费上网。无奈之下我只能继续寻找新的活路,之后的几天我尝试问过当地的一家婚纱影楼要不要助理,几家棋牌室/茶吧/小超市要不要服务员,商业街上几家美特斯邦威/森马/唐狮服装店要不要员工,结果要么不缺人,要么嫌我没经验。
六月下旬的南方已经暑气渐盛,在经历了三四天的奔波,晒黑了两三个色号之后我依然一无所获。
最后一个疲惫的傍晚我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当地的一家酒店的问询了保安招聘——事实上这个保安招聘广告我在找工作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只是当时觉得自己不可能去做这么“低贱”的工作,真没想到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我当时已经年满 16 周岁,不过酒店的经理并没有和我签订劳动合同之类的东西,我看的也不是酒店前门,而是地下停车场。简单来说就是在地下停车场里外巡逻,如果发现奇怪的人或车需要及时让他们登记。工作时间是早 7 点到晚 7 点,中间没有休息,也没有周末,一天工资 20 块,包一顿午饭——中午会有另外一个看前门的保安给我捎过来一份盒饭,不过因为那个保安总是要自己先吃完才会给我捎过来,所以并不准时。最晚的一次我下午三点多才吃上,那个保安说他在打牌忘记了。盒饭里面的菜都是当天中午酒店后厨随机匀出来的,有时候是两荤两素,有时候是一荤一素或是只有素菜——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其他保安们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有时会把我的那份盒饭里的肉菜分掉。
平时工作其实很清闲,只在八月份”谢师宴“渐多之后才忙碌起来。我平日里都是偷偷玩步步高里面的伏魔记消磨时间,或是盯着路口的熙攘的人群做些“人间观察”。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一次看到一对母子发生争吵,起初像是儿子有什么要求但是母亲无法满足,后来很快变成儿子对母亲的肆意谩骂,冲突升级得非常快,转眼间就变成了儿子对母亲的殴打——母亲躺倒在地,儿子坐在她身上一遍一遍扇耳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毕竟在我心中儿子永远只有挨打的份,再多不满也只能藏着掖着,我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直到有另一个保安冲过来喊我一起拉架才把他俩分开。
这份工作本身并没有让我获得什么成长,我一共干了一个半月,除去几次迟到扣掉的罚款,拿到手的钱一共是 790 块。在我上大学之后,它们既没有像当初计划的那样被用作买手机的经费,也没有被用来买什么别的东西,因为我根本舍不得花掉这些“辛苦钱”。也因为如此,这些钱就成了我大学期间强制储蓄的“起点“。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月生活费是 600 块钱,勉强够在食堂吃饭和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但我仍会每个月强制储蓄 100 块放进存折里。当时我的室友对此很费解,因为他认为每个月存 100 块,就算存一个学期也买不了什么东西,但是这 100 块对每个月的生活品质却有很大的影响——可以在食堂每天都加一个肉菜,或是每周末都能去网吧开包厢包夜。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怎么向他解释的了,不过我记得我举了一个还算贴切的例子:如果我在土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两天后没动静,自然是会怀疑这粒种子是不是本来就是死的,会犹豫它还值不值得继续投入;但如果这颗种子已经发芽,就会情不自禁想要为它多增添一份哪怕很小的却充满确定性的力量——虽然这个例子实在是鸡汤到像是从什么地摊经济学读物的封面语录上摘出来的,但的确很贴合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对当时的我来说,这 790 块钱就是那颗被我提前“无意中”发好芽的种子。至于这笔钱最后的去向,我想大概是融入当年那笔倒卖手机的本金里了吧。
 

原文于 2022 年 9 月